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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位画着淡妆的中年女性,带着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儿子,在历经数十小时的火车颠簸后,来到了重度雾霾的北京,他们先找了间旅馆住下。
凌晨时分,母亲悄悄起身,借着手机的微光快速穿好衣服,把桌子上烧过开水的壶和洗手间漱口的玻璃杯藏进了柜子里,举起手机,再次借着微光确认房间里没有任何“危险品”.
做完这一切,她轻轻地走出房间,再轻轻地关好房门。在寒风与路灯的陪伴下,独自一人步行到不远处的医院。门诊大厅的门是关上的,走廊里已经有一些人,在自 带的破棉被或垫子上刷着手机,一位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女性靠着墙像是睡着了,队伍里站着的男人在抽烟,烟头在空气中忽明忽暗,旁边几个人则围成一圈在打 扑克。
她数了数排在前面的人的数目,10个,还好。她一边暗自庆幸着,一边默默站到了队伍的末尾。她在原地踱着步子,防止自己腿酸或犯困,也稍稍能取暖。
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。天,还没亮,队伍开始骚动起来。她知道,门诊大厅的门快要开了。她看了看队伍的前面,又看了看身后更长的队伍,悄悄把斜跨在肩膀上的包往正前方挪了挪,然后深呼吸一口气,打起精神,准备“战斗”.
……
“五百!不能再便宜了!”卖号的男人已经有点不耐烦了。忽然,过去许多年里孩子突然犯病倒地抽搐的样子,小区里众人的白眼,母子俩在大大小小的医院、诊所 求医之后发现被骗的情景,半年前来这位专家时的喜悦,都电影般浮现在她的脑海里。她忍着胸口泛起的一阵酸楚,狠狠咬了咬牙,从钱包里掏出了五张崭新的百元 大钞。
和卖号的男人一起回到挂号窗口前,那里已经没什么人了。退号,收钱,交钱,重新挂号。
很快,她拿到了这一夜的成果,一张写着“主任医师”、“14元”等字样的挂号条。她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精致的皮面笔记本里夹好,然后用力扣上笔记本上的按扣后才放进包里。
结束这一切回到旅馆,还不到7点,她轻轻地打开房门,蹑手蹑脚走到床边,看着熟睡中的儿子,在他的额头轻轻吻了一下。
……
在诊室门口经过了3个小时的等待,广播里终于传来那个期盼已久的声音,“请,38号,到,第二十二诊室,就诊”.
进屋,落座。
医生收了挂号条,翻开病历开始问诊,“这几个月情况怎么样?”
因为座位离医生相对较远,孩子母亲把身子往前探了探,说:“他最近好长一段时间心脏不好,总是觉得胸口憋闷,我在我们医院给他做了个心电图,像是心律失常,我就自己给他用了点儿抗心律失常药,低剂量的。”
医生:“嗯,心脏的问题我建议找心内科医生仔细看一下,可能还需要做别的检查。心电图时间短,不够。孩子癫痫发作情况怎么样?还抽吗?”
“抽!前面几个月控制得还挺好的,就最近一个月,发作格外频繁!”孩子母亲慌忙打开皮面笔记本,“1号下午6点抽了一次,大发作,3号上午……”
“你把笔记收起来,告诉我最近一个月一共发作了多少次,每次发作什么样子,直接倒地开始抽,还是有愣神儿、攥拳头或像这样砸吧嘴的动作?”后几个动作,医生一边讲一边模仿示意。
“每天都有,有时候一天好几次!”孩子母亲说这话时眉头皱得很紧。
“一天好几次?……”
见医生陷入了短暂的沉思,母亲轻声问道:“是不是药物剂量太小了?”
“不太可能。”
“最近发生什么事了吗?”医生试图用敏锐的眼光寻找蛛丝马迹。
孩子母亲将右手的手指放进另一只手中慢慢地来回搓捏,吞吞吐吐回答道:“他最近一个月都没上学,每天在家学习……”
“在家学习?为什么?”
“因为……”
“不要总是你说,让病人自己说!”医生凑近了坐在身前这个大个子的孩子,双眼凝神看着他,“来,小伙子,你怎么一直坐那儿不说话,告诉阿姨,你上学了吗?”
“他没上……”
听到她的再次接话,医生对这个母亲的固执有些生气了,“我不是说了吗,让他自己说!”
孩子看一眼身边的母亲,低着头小声嘟囔着回答,“没上……”
“为什么不上学啊?你都18岁了,你不用上学不用参加高考吗?”
“我给他买了新东方的课件,每天在家学几课,不用去学校。”
“为什么不去学校啊?”
“老师让我们写保证书,必须保证不犯病,保证不和同学发生矛盾。否则不让我们孩子进班!”
“让他自己说!”这位心急的母亲的接话,又一次惹医生不高兴了。
那个一直沉默寡言的孩子,也许是医生的问题戳中了心坎儿,也许是心疼妈妈被训,终于抬起头看着医生说话了,“有几个同学,他们老欺负我,笑我有病,有时候还揍我。”
“打你你不会还手吗?你这么大个子!”很快,女医生意识到自己给了病人错误的指导,她迅速调整自己,将“怒其不争”和“哀其不幸”的情绪一并隐藏起来。
顿了几秒后,她扶了扶眼镜,说:“打人肯定是不对的,不能打架。”然后把脸转向孩子母亲,“我该批评你了!你自己还是医生呢,上次来不是已经强调过了吗?他已经18岁,不要老把孩子圈在家里等着他犯病,你要让他出去跟人接触,多参加社会活动,你能管他一辈子吗?”
无法抑制的激动让这位女医生进一步提高了音量,开始讲她在几十年行医生涯中重复过无数次的那段话:
“孩子,告诉你的老师和同学,癫痫就是一种普通的疾病,是大脑的异常放电。当一个细胞脑放电的时候你没有任何感觉,当10个细胞一起放电时你还是没有感觉但脑电图上能够记录到,等100个或者上千个细胞一起放电就会出现我们看到的癫痫发作的症状。
全中国有900万癫痫病人,正常人如果有本事活到75岁一生中都有40%的概率抽一次!癫痫病人可能比正常人还聪明,苏格拉底、拿破仑、牛顿、诺贝尔……很多天才都是癫痫病人,咱们有什么不好意思呢?
很多国家对癫痫的接纳程度都很高,有人在演讲时突然发作,等他恢复正常了就接着站上去演讲,没有一个人会觉得奇怪。中国到底是什么文化和价值观作祟,这么不能容忍这个病?”
尽管相似的内容在上一次就诊时已经听过,这次的话依然换来了母子俩满脸释然的笑容。
窗外雾霾还在,冬日的暖阳已悄然洒入母子的心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