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次医改的逻辑
回顾历史有助于更好地看清当下的问题及问题产生的局限。中国的医改实际上是从1994年开始的,是财政压力逼迫所致。之前的公费、劳保医疗“浪费”惊人,财 政和企业不堪重负,很多医院处在破产边缘。在此背景下,政府及医卫主管部门开始放权,让公立医院走自负盈亏之路。之后的三甲医院,财政拨款在其营收中的占 比很低,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。也就是说,这次改革使得公立医院面向市场,开始以出售医疗服务存活发展。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进步。
是次改革虽然建立了强制缴纳的城镇职工医疗保险制度,很快扭转了公立医院趋向破产的局面,也使得各级政府摆脱了财政负担,但并不彻底。首先是公立医院的产权 改革没能完成,成了“半拉子”工程。产权非“公”非“私”,又“公”又“私”,医院职工仍是事业编制,由财政拨发部分工资,并享有相应社保福利,但其实际 的大部分“收入”,是靠医院出售医疗服务分得的。其次是政府对医院的诊断、药品、检查等的价格管制照旧。三是管办没有分离。医卫主管部门既管公立医院的人 财物,也管整个医疗行业的行政准入。为维持公立医院的垄断地位,主管部门在民营医院的设立上设置了种种障碍,包括牌照的发放、土地的审批、医保定点资格的 获取等。带来的一个结果是民营医院发展近20年来迟滞不前,目前公立医院在中国整个医疗资源的占比仍旧高达80%以上。
而随着新世纪“看病难”、“看病贵”问题的突显,在公共产品“均等化”的理念影响下,2009年又进行了一次重要改革。这次改革不是为解决上次改革遗留下的问题,而 是以近似的行政强制手段建立“新农合”,解决农民和城镇无业居民的医疗问题。以农民出一部分,财政出大部分资金的方式,迅速建立起覆盖全国的医疗保险制度。
新一轮改革虽然实现了全民医保的目标,但也要看到既存的问题因之更加错综复杂了。
价格管制造成的乱象
医院是出售医疗服务的机构。这服务主要包括诊断、检查、开药、手术几项。医疗服务与其他商品和服务没有什么两样,如何在民众中分配医疗资源?最好的、租值耗 散最少(不会导致社会财富的“浪费”)的方式仍旧是市价准则,谁出价高谁享有。面对患者的多样化医疗需求,市场在市价指引下,会出现各种不同质量的医院来 匹配需求。比如生孩子的床位,有四人一间的,也有高配的单间。产妇想住单间,就应该多出钱。
价格会梳理秩序,传递信号,匹配供需。言医疗行业特殊,“信息严重不对称”是无知之谬。更准确的说法是指买卖双方在“知质知价”上有不同的成本差异,有不同的“信息费用”。但市场竞争会生长出 各类信息“中介”,来降低这信息费用,而市价本身就是资源配置中成本最低的指引。
医院最重要的资产是医生,尤其是有丰富经验的 35-60岁之间的医生。一个病人得病,疼得浑身是汗,几日几夜睡不着,来到医院。医生几分钟“望闻问切”后,说了句“无大碍,请放心”。这短短的6个字值很多钱,因为这一判断源自医生投资多年,在书本和实践中习得的知识。这6个字,若市价准则下值300元(意味着患者愿意出300元购买医生的这一判 断),但却被政府相关部门规定只能收患者5元,即医生提供的诊断价格被政府压低于市价高达295元,会有什么样的结果?这可不是无中生有的假设,像急性阑 尾炎手术,主刀医生加麻醉师加护士等五六个人,要工作三四个小时,之前政府规定的手术费只有200多元,连人工都不够支付,医院做一例手术亏一例。
若行政管制真正生效,医生提供的诊治服务价格值不回原有的投资,医生会纷纷转行,而原本想进入医生行业的人也会放弃,不再投资。社会原本应该流入医疗服务的 资源(包括人力和物质)会大幅减少,而投资医疗服务带来的财富增量会凭空消失。但实际的市场运作中,“市价”仍然存在,并不会因为政府压低医疗服务价格, 医生的真实收入就跟着大降。面对价格管制,医院和医生会做出反应,绕开管制,努力回收本应属于他们的收入。
如何绕开?若挂号门诊费 被行政管制,不能自由定价,那就与“黄牛”合作,通过“黄牛”的运作,由患者自己主动“加价”来回收。患者也知做一例急性阑尾炎手术,真实的市价远高于政 府规定,他也会主动或被“提醒”给医生“红包”做补偿。若“黄牛”、“红包”被禁,医院就通过在药品上“加价”找补。无论患者病大病小,一律开药,即使没 病,也要开一些无作用也无明显毒副作用的中成药。制定用药目录,那就开高价的“外国药”。严查药品加价,以药养医,那就“过度检查”,无论需不需要,先把 C T、X光做一遍再说。再严查“过度检查”,那就“学术腐败”,药厂以“课题费”、“学术研讨”的名义暗助医生。
总之,面对价格管制,收入被压低,医生和医院会采用各种方式和手段找补。按下葫芦浮起瓢,“黄牛”、“红包”、“以药养医”、“药物滥用”、“过度检查”、“回扣”、 “学术腐败”等,近年来饱受指责的医疗行业乱象,皆源于价格管制。不明白这一点,舍本求末,反而想再以行政手段杜绝“以药养医”,不仅会增加社会成本,亦无助于问题的解决。
价格管制顽强的原因
价格管制的危害除了会生出上面提及的种种乱象外,还带来另外两个恶果。
一是价格梳理秩序、分流病人的机制被严重扭曲。像北京著名的三甲医院,原来的诊断挂号费只有15元,导致的一个后果就是大爷大妈得了感冒也往这些大医 院跑,社区卫生中心却“门墙冷落鞍马稀”。若没有价格管制,诊断挂号费恢复到“市价”300元(黄牛党出售的“挂号费”就是真实市价的近似度量),这些大 爷大妈就不会涌入三甲医院看感冒了。
而这些三甲医院高水平的医生,本应诊治疑难杂症,现在却把大部分时间花在诊断类似感冒这类常见 病上了。据统计,这类诊断恰恰占据了三甲医院高水平医生80%的工作时间。无论大病小病,患者涌入三甲医院,造成三甲医院的医生资源远远满足不了需求,加 剧了“看病难”。近年很多患者及家属指责三甲医院医生不负责任,两分钟看一个病人,甚至由此酿成流血事件,也与此相关。而政府想通过公立医院、社区卫生中 心和乡镇医院建立三级医疗体系、分流病患的政策初衷也无法实现。
二是在统一的价格管制下,民营医院要想获得定点医保机构的资格,也必须接受政府规定的诊断、检查、药价、手术等项目的价格。而能否获得定点医保资格,直接决定民营医院的患者数量,对其营收影响巨大。在此约束下,民营医院 也不得不步公立医院“后尘”,实行“以药养医”、“过度检查”等招数。民营医院不能把重点放在医护人力资本的提升上,也如公立医院般聚焦在设备投入上,导 致其不能做大做强。社会期盼的民营医院引入的“鲶鱼效应”反而越行越远。相反,由于牙病大部分没被列入医保报销范围,不受价格管制影响,近年来兴起的民营 牙医连锁诊所,不仅质量高,环境好,且价格相宜,对公立医院的牙科业务形成极大冲击。
改革开放至今,中国95%以上的商品和服务价 格都已放开,为何医疗行业的价格管制却迟迟不见松动,反而有进一步强化的趋势?1994年第一轮公立医院放权改革后,公立医院以出售医疗服务自负盈亏,原来沉淀的医疗资源得到释放,不仅没有给地方政府造成财政负担,很多地方公立医院的资产规模反而扩张,开始赚钱盈利。应该说,这轮改革,无论是地方政府、公立医院、医生还是患者皆受益。既然公立医院不再像之前成为财政包袱,那对地方政府而言,改革公立医院产权的“机会成本”就大大降低了。尽管仍存在不菲的租值耗散,但公立医院的产权改革被搁置,非“公”非“私”的局面得以维继。
同时,公立医院仍旧承担了城镇职工尤其是政府公务员、事业单位员工的“低价”医保功能。由于财政补贴逐年减少,这部分“低价”实际上是由公立医院面向市场化部分的盈利填补的。也就是说,政府公务员、事业单位职工的收入不单单是名义上的工资,还包括近似公费的低价的医疗福利部分。若放开医疗的价格管制,回归市价准则,必然会带来医疗费用上升,导致这部分人的实际收入下降。若不能通过提高名义工资把上升的医疗费用部分补贴回来,导致他们实际利益受损,公立医院的产权改革和放开价格管制一定会遭受他们的反对。公务员和 事业单位职工的收入改革这些年迟迟没能推进,带来的连锁反应就是公立医院的价格管制一直没能放开。
三是部门利益作祟。由于公立医院 非“公”非“私”,资产规模庞大,又有种种价格管制,等于医卫主管部门有巨大权力在握。其他条件给定,也等于有了“上下其手”的巨大空间。公立医院若真社会化,医疗价格管制放开,会削弱相关主管部门的权力,利益本身决定了主管部门缺乏改革的积极性。
也就是说,公立医院的产权改革和价格改革,地方主政官员没有动力;在医疗福利没有得到等价补偿的条件下,政府公务员和事业单位职工反对;医卫主管部门更是巴不得不改。在这些局限约束下,尽管改革呼声很大,但1994年遗留下的医改真问题被忽视,是应有之意了。
警惕医保福利“陷阱”
2009年之后,中国建立了由城镇职工医疗保险、城镇居民医疗保险和“新农合”构成的全民基本医疗保险制度,覆盖率达95%以上,这一全民医疗保险制度给中国未竟的医改带来了新的变数。
行政强制和财政补贴的医疗福利,会带来“逆向选择”和“道德风险”。它不像商业医疗保险,可以通过测算,以不同的费率来调整不同风险的病患。强制参保体系 下,患病风险高的等于占了风险低的“便宜”。为了不吃亏,患病风险低的一定想办法找补,比如没病也去看病,不需住院也去住院,把医保卡的钱刷出来,甚至与医院合作“骗保”等。在这口“大锅饭”中,医保部门的官员也有了“上下其手”的机会,近年来频频爆发的医保腐败案件即是例证。种种“浪费”之下,时间一 久,医保一定入不敷出,唯有靠财政填补。最后财政也被拖累。
近两年一些地方的医保已经收不抵支,对财政构成巨大压力。正是在这种压力下,各地才开展严控医保支出的“总量包干”、“药价透明”、“收支两条线”等方面的改革,并呼吁提高个人的缴费标准。不久的将来,各地医保的支出漏洞会进一步凸显。
在这种“大锅饭”的全民医保体制下,既有的医疗服务价格管制会被强化,公立医院的产权改革会进一步推迟,管办更难分开,只不过管理方由原来的卫生局变成了医保局。因为医保的入不敷出,地方政府及相关主管部门才要进一步控制药价,甚至直接介入公立医院的收支。而基层乡镇医院改革,这两年更是重回计划经济时代, 以等级制方式定岗定编,实行收支两条线,实际上是种“反刍”与倒退,背离了市场化的改革方向。
改革的系统图
从上面的分析可知,改革的正确思路是把现有的医保账户做实,回归个体自由支配。整个医疗服务的供需采用“市价准则”,由个体的收入水平决定实际能享受到的医 疗服务质量,开放并鼓励商业医保的发展。由于中国全民的医保体制建立时间不久,要填补的亏空不大,越早改革越好。
同时,要“管办分离”,政府放弃对医疗服务的重重价格管制。医院向市场提供的所有服务均由其自由定价,也允许医生自由流动。要进一步完成未竟的公立医院产权改革,有条件的可以允许其上市,政府可以保留部分股份,但不再干预医院的运营,仅成为一个财务投资者,分享医院的收益。其他公立医院则可以采用竞拍等方式,允许地方政府 尝试用不同的方式引入社会资本,实现公立医院的转制。
而整个医疗行业无论对民间资本还是外资都应彻底开放,能否存活发展要由消费者即患者“投钞票”决定,而不是由医卫部门的官员或办事员定。
在整个医疗行业彻底市场化的系统图中,有几个改革难点要指出:
一是对政府公务员和事业单位职工享有的“低价”医保福利,要做出补偿。测算并直接打入其工资卡,做货币化处理是较佳的选项。只有这一问题解决了,改革的阻力才能降低,彻底放开医疗服务的价格管制才能成行。
二是若放开准入管制和价格管制,相关主管部门是利益受损者。但这部分管制带来的“收益”,本不应该是他们享有的。这就要求中央和地方政府要有长远眼光和改革勇气,有智慧有方法,克服利益团体的干扰。
三是若整个医疗行业放开,采用市价准则,对于一般的疾病,穷人仍旧能够得到治疗,只不过享有的治疗质量差一些。但对于大病,穷人怎么办?除了商业医保外,这时政府应该鼓励富人兴办慈善机构,慈善组织也可以众筹募捐等方式来补充救助穷人。相比于政府直接以“大病医保”,以财政补贴(补贴来自于税收,实际上仍旧是纳税人在救助)的方式救助得大病的穷人,通过慈善组织的方式更高效,更有针对性,更能减少不必要的“浪费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