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医生感悟:开始主刀时夜夜噩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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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冯尚钺 冯薇薇 来源:《人物》 2016-05-27 17:00

“我开始主刀的时候,天天都在噩梦中惊醒”

口述| 崔红平(同济大学附属第十人民医院眼科医生,行医23年)

整理| 冯尚钺

我最近感触很深的病例是一个独眼病人。这个病人是双眼的葡萄膜炎,葡萄膜炎是眼科疑难杂症,右眼是青光眼,开过刀但是没有解决问题,完全瞎掉了,只剩一只 眼睛,得了白内障,60岁的病人,40岁左右发病,只剩一只眼睛做手术,成功率有多高,医生把握有多大?的确有风险,白内障长成“黑内障”了,又黑又硬, 像石头一样,而且瞳孔发炎。手术中对瞳孔要进行处理,风险很大。鉴于目前的医疗环境,说实话,很多医生这种疑难的情况就不敢开刀了,也不敢承诺任何东西,现在这种医患关系下,我不做什么我就没有错啊。有时候医生跟家属沟通不了,自身就放弃了。

我给她做了手术,手术完第二天,视力就有1.0了。病人非常感激,拉着我的手,泪不停地流。我们还安慰她,你刚刚手术完,流泪对眼睛不好,要休息一下。后 来复查完了,她老公从外边拿感谢信和锦旗进来,两个人都含着泪。他们说,我们都不知道看了多少大医院,她路上什么都看不见,是个全盲的盲人,没想到复查的 时候居然自己走进来了。

这个事情对于我来说,最深的感触是医患关系。医生和患者本应是一个合作沟通的关系,但是在现在的舆论里,这种关系被扭曲了。患者为什么感激我?我们当眼科 医生的,非常熟悉这种感觉,我经常碰到有些病人跟我说,我宁可失去生命也不愿意失去视力。对一个能够看到光明的人来说,你让他回到黑暗里,这种痛苦无以复 加。所以这样的一个人,当医生让他重见光明的时候,他内心中的喜悦也是无以复加的。

我们有次去贵州做白内障慈善手术,有一个80多岁的少数民族病人,做完手术的第2天,他的女儿带着外孙,陪着我们给老人做检查。我给他打开以后,这个病人 用当地的话在那高喊,“我看见了,我看见了”。他旁边的女儿也哭了,我说:看见了不是很好吗?原来他女儿外出打工,离开家乡之前,父亲把她送到公交车站, 等到打工三四年回到家里,她父亲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,只能摸摸她的脸,哎呀,你现在好像瘦了胖了,然后女儿又结婚,现在他外孙已经3岁了,但从没看过外孙 什么样,他外孙到他家里,喊他爷爷,哎呀外孙,哎呀又长高了。这些是他女儿跟我讲的,当时我们在场都在那抹眼泪。我们医生的一个手术,可以给家庭带来的这 种幸福感,不是你说几千几万块钱就可以买来的。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职业能像这样改变一个人的命运。

作为医生其实我们不需要病人感谢,我们看到我们的一个手术能够成功,能够改变一个人的生活,改变一个人的命运,对我们来说已经是最好的回报了。今年卫计委的一个通告,所有医生要签不收红包协议,奇耻大辱啊!我们进医学院第一天都要宣誓,中国有没有医生收红包?有。但我相信对病人的负责,这种道德感是我们骨子里的东西,相信大多数医生是有良知的。我 们并不是为了病人的红包、为了病人的感谢来做手术,3年本科3年硕士5年博士,难道我们寒窗11年就是为了收红包吗?对一个主刀医生来说,我们做烂了一个 手术这种自责感,不用你们媒体来骂。我们早期老师带着我们做手术的时候,真是胆战心惊,如履薄冰!我的很多同行做一次不顺利,比如遇上并发症,其实换个医 生他也一样(不顺利),甚至病人没有责怪他,他因为内疚就封刀不干了,辞职走了。

有一次香格里拉的一个医生,是藏族,我发现他手术做的还不错,我跟他聊起来,我说你们的医生比我们内地好做多了,他说:是,没有人来指责我,我说什么就是 什么,我说的话他们都当圣旨。我说那你手术过程怎么练的,他说:一开始我参加学习班有老师带我,然后我主刀做手术的时候,差不多1年,天天都在噩梦中惊 醒。为什么在噩梦中惊醒?他每天都梦见手术出意外了,他为了这个意外,出了一身一身的汗。他说一年以后,当手术非常流畅顺利的时候,噩梦才停止做,但甚至 直到今天还偶尔会做恶梦。这样的成长经历对很多医生都是有的。

“大夫特‘贱’,哄几句好话他就满足了。”

口述| 李贝(北京市急救中心医生,行医8年)

整理| 冯尚钺

我从医感触最深的是,我们成功救助的场景或者我们救不过来的那种惋惜。比如在家里突然死亡的这些患者,有时候我们会碰到很年轻的人,十三四岁,二十多岁, 因为急性的病变或者意外,在家里面突然就不行了。我们到现场的时候做完检查,做完心电图,发现这个人没有心跳的时候,你宣布这个人死亡的时候会有大大的迟 疑,这个人是抢救还是不抢救?那一刻你的专业素质,决定了这个人的生死。

上个月在音乐学院,有个小男孩,20岁,一个电工,修棚顶漏电的时候触电了,那个时候是晚高峰,堵车特别厉害,我15分钟之后才到现场,有工友在做胸外 压,然后人工呼吸,一般来说这种生还几率特别小,我们开始持续不间断地抢救,10分钟,20分钟,我们全力抢救了半个小时之后,这个患者恢复了心率。后来 我想,如果在现场那一刹那,我没有做一个正确判断,因为自己的顾虑也好或者自己专业的保守也好,宣布这个孩子真的没有办法进行抢救的时候,这个生命就在我 手里面放走了。

这样的事情我们经常碰到,所以我们的工作必须非常审慎。后来第2天他已经基本正常,我问他,你记得我吗?他说不记得。我问他:你看我面熟吗?认识我吗?他 说我不记得。那时候我失落吗?我不失落,一点都不失落。在那个时候,我工作的劳累也好,工作强度大产生的负面情绪什么都没了,真的,这种东西可能自己经历 过才能明白。真正靠你的判断,可以把一个20岁的生命挽救回来。这种意义,这种感觉没有什么回报能比得上。

在工作中真的是这样,举个例子,我们碰到一个中年男性,打120,做心电图,一切正常,但病人说不舒服,我说那要不咱们去医院吧,就这个时候他在我面前开 始抽搐。我发现他有急性心肌梗死,抢救过程中他的爱人一直哭,按压,打强心针,每一次抽搐,我都会要用电除颤。我们最后送到同仁医院,做了手术,做了诊 疗。一个月之后这个人拿着奖状过来了。“医生,我要为了你好好活着,我要戒烟,我要戒酒。”那个时候,你所得到的是挽救生命的成就感、他们对你的信任,以 及他们对这个行业的肯定和赞赏,那一瞬间就会觉得特别高兴,特别自豪。虽然每天在救护车上每天都要辛苦颠簸,刮风下雨,风里来雨里去,钻胡同,爬楼梯,但 是一旦得到了别人的尊重和认可之后,我觉得特别值得。有时候,我们自己会开玩笑说,大夫特“贱”,哄几句好话他就满足了。真的。

现在大环境不好,医生跟患者之间信任很薄弱,你会因为一些事情有顾虑,更多的时候我们要沟通,告诉我们选择的原因,大多数的家属是能理解的。大多数人(急 救)希望送去更好的医院,有患者得了心梗,一心就要去安贞,就要去阜外,在南四环也要去。我们会劝家属去别的医院,因为心梗有时间窗,及时救护治疗对于患 者的预后和生存率都很重要。如果你为了去这些医院放弃了时机,事实上得不偿失。但是往往我们跟家属说这些的时候,家属不理解,会生气,说你们120是怕远 或者别的原因不愿意去。这时候我们宁可被误解也不能听家属的,去选择走这么远,因为这实际上是给患者增加了风险。

在现在的医患关系下,有的时候看到同行之间转发的东西,看到患者家属对我们的不认可,比如说120你甭这么多废话,我让你们来就是帮我抬的,其它我什么都 不需要,我也不用你给我做检查,我也不信任你,犯不着用你,不要说这么多的时候。在想法上也好,自尊心上也好,包括职业选择上也好,确实会受到很大打击, 你不知道怎么办。往往能够平复我们的良药,是你做的这些事情是有意义的,是救了人的,是真正能够帮助到人。这时候才能让我们回到一个正常的工作状态中去。

“我更怀念以往单纯的医患关系。”

口述| 李鹏程(总参309医院医生,行医17年)

采访| 冯薇薇

整理| 冯尚钺

1997年,我在河北宁晋的一个乡镇卫生院工作。当时发生了一起投毒事件,一家七口出现抽搐昏迷,相继离世。最后被公安机构确定为毒鼠强中毒(有机氟)。 这种鼠药几乎无色无味,毒性巨大,我国已明令禁产和禁用。这年秋天,有个7岁男童误食有机氟鼠药,很快出现抽搐,急送医院。我立即给其洗胃、解痉及对症治 疗。但是,效果不佳,患儿仍然间断抽搐。

我们也很着急,联系全县的医院和周边医院,在兽医院找到给动物用的特效解药解氟灵。作为医生我们很为难,把兽用药给人用要承担很大的风险。患儿本身已经昏 迷,间断抽搐。用药后患儿突然死亡怎么办?经过与患儿父母沟通并签署同意书后,我们还是把药物用了,很快患儿就不再抽搐。

但是很快,连兽用药也没有了。我们立即联系各个药厂和医院,我们了解到,只有山东淄博一家药厂生产人用的解氟灵。当时我们基层医院人员紧张,但是买药的事 情不能等,院长亲自为患者家属开具证明,并送到火车站,告诉患者药厂具体位置。在火车站,院长亲自帮患者买了火车票,让患者家属得以买回两箱救命药。经过 治疗以后,患者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。而且患者剩下的药医院也全部买下了,利用这些药,后来我们又成功救治了很多患者。

当时的医患关系由此可见一斑。后来我读了硕士博士,转行成了整形美容专家,反而更怀念以往的单纯医患关系。那时,我们甚至没有想到要患者感谢,患者家属也没有觉得因为医院没有药而责备我们要我们赔偿,甚至我们去为患者做一些像买火车票这样事情也觉得很自然。我们当时所想的是救治疾病,抢救生命。回想起来很有感触,在现在的医疗环境下,同样的情况我们会怎么做,真的有很多因素会影响我们的判断。


关键词: 医患关系 手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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